戴年文(左)、蕭汝冠

　　活動:《生門》觀影

　　答題人:戴年文、蕭汝冠

　　出題人:北青藝術(shù)愿線觀眾

　　12月16日,《長城》等五部新片同日上映,讓人感受到賀歲檔硝煙彌漫的殘酷味道,在商業(yè)大片的碾壓之下,備受業(yè)內(nèi)好評的紀錄電影《生門》只有1%的排片率。而鮮為人知的是,該片導(dǎo)演陳為軍曾經(jīng)在2008年獲得過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的提名,是距離奧斯卡小金人最近的幾位中國內(nèi)地導(dǎo)演之一。

　　《生門》采用多機位跟蹤拍攝,攝制組耗時700多天,一共在武漢大學中南醫(yī)院真實完整地記錄了40多個家庭在迎接新生命時的母愛禮贊和生命之歌,從中精心甄選4個故事。令人稱道的是,影片視角并不局限于記錄生育過程的高危及救治過程的緊張,還將生育問題拓展到家庭、倫理和社會問題,在關(guān)注身處其中的產(chǎn)婦及家屬承擔著多方面壓力的同時,也呼吁社會能夠關(guān)注這些問題,關(guān)注當下人最真實的境遇。《生門》在豆瓣上評分8.5,顯然又是一部口碑很高,但是票房慘淡的電影。

　　12月17日,北青天天副刊“藝術(shù)愿線”舉辦了《生門》觀影,影片制片人兼出品人戴年文和剪輯師蕭汝冠來到現(xiàn)場與觀眾映后交流,對于大家對影片的盛贊和現(xiàn)場的熱烈反響,戴年文和蕭汝冠深深感謝,而對于他們?yōu)楹我獔允嘏牟粧赍X的紀錄片,而不拍能掙錢的商業(yè)片,戴年文表示他們愿意忍痛堅守一些東西,“ 生孩子不容易,我們就是那群女人,我們愿意去生孩子,愿意懷孕,愿意忍受痛苦,甚至被拉一刀,都愿意,有你們的支持,我們的堅守就更加有意義。”

　　問題1:看完《生門》感覺非常真實,請問你們是怎么征求片中那些孕婦和家庭、醫(yī)生和護士同意拍攝的呢?因為影片太真實,人的善惡都被擺在鏡頭前,而且內(nèi)容畢竟會涉及個人隱私。

　　“兩年,80個產(chǎn)婦”

　　戴年文:武漢大學中南醫(yī)院婦產(chǎn)科有50多張病床,正常生孩子一般是7天左右的住院期,我們在那里等了兩年時間,你想會見到多少產(chǎn)婦?不是剛巧問誰,誰都同意拍攝,不是這樣的,他們同意了我們才會拍。兩年時間,我們拍到的家庭、產(chǎn)婦大約80個,前期攝影團隊就住在醫(yī)院守在那個科室,比醫(yī)生上班還早下班還晚,80個家庭同意拍攝了,可是后來40個左右的家庭最終還是不太接受用公開的方式去傳播他們的事,最終完整記錄了40多個,我們又精選了20個,做成一部系列劇,也叫真人劇,在這里面,我們又選了4個小故事,做成這部《生門》電影。

　　其實拍成這部電影成功比率非常小,不是你去人家就讓你拍,能拍成,也說明導(dǎo)演和被拍攝者溝通、聯(lián)系的技巧,這是一種天賦,這是他本身的技巧,換我就不一定行。片子結(jié)束后第一條字幕就是感謝所有被拍攝到的孕產(chǎn)婦家屬和醫(yī)生護士,大家能看到的就是無私的奉獻,拍攝時他們不能接受我們一分錢,我們也不能接受被拍攝者一分錢,我們簽了協(xié)議,大家嚴格遵守,都是無私的相互奉獻。

　　問題2:說服醫(yī)院困難嗎?

　　“跟個人同意拍是一樣的難度”

　　戴年文:說服醫(yī)院肯定是很難的,他們不愿意接受采訪,任何一個人當你要采訪他拍攝他時,都會對你有警惕性,好的一面說出去還好,要是壞的一面說出去,他就不太高興,這是正常的。另外,一個醫(yī)院歸國家管理,有宣傳系統(tǒng),拍攝需要經(jīng)過上級批準,溝通很難,所以要感謝中南醫(yī)院提供拍攝方便,跟個人同意拍是一樣的難度。

　　問題3:《生門》里只有4個故事,卻是各種狀況,展盡人間冷暖,請問你們拍攝之前對人物故事有預(yù)設(shè)嗎?還是過程中有取舍?

　　“能拍到就不容易”

　　戴年文:剛才說了能同意拍的就這么點兒,我還能說你長得好看我就拍,不好看我就不拍?根本不敢,第二,我怎么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會發(fā)生什么?甚至不知道你是順產(chǎn)還是剖腹產(chǎn)。第三,你同意拍攝了,我大致能知道你困難不困難,因為看穿戴打扮是從農(nóng)村來的,看穿戴打扮是從城市來的,這都有可能,但我肯定不知道你家連錢都拿不出來,這不可能知道啊,所以這里面不可能有任何預(yù)設(shè)。

　　很幸運這些故事讓我們拍到了,今天能在影片里展現(xiàn)成這樣。關(guān)于窮人的問題,我們講一個概率,住進醫(yī)院生孩子可能特別貧苦的不算太多,因為特別貧苦的人連進大醫(yī)院的門都沒機會,你要說拍貧苦的人,咱們可以找更貧苦的人來拍,不一定非去醫(yī)院。拍紀錄片要靠運氣,雖然運氣排在最后一位,但它很重要,這份運氣使得《生門》能夠展現(xiàn)在大家面前,大家應(yīng)該珍惜,因為能拍到就不容易。

　　問題4:為什么要拍攝《生門》這個主題?

　　“主創(chuàng)沒有一個女的”

　　戴年文:導(dǎo)演講過很多次,他拍紀錄片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真實。但是在攝像機前,你我的表現(xiàn)都不可能完全真實。可是在醫(yī)院里,碰到極端情況時,人是無法掩飾的,而且你掩飾一小會兒還可以,時間長了肯定不行。這邊要搶救,那邊要生孩子,著急得都沒辦法,怎么去演呢? 獲得真實是拍這個題材的第一個原因。

　　第二個,導(dǎo)演希望更多關(guān)注到人性,喜歡記錄下普通人的現(xiàn)實題材。很多紀錄片拍特殊的人,或者很怪異的人,這也是紀錄片的一種,但陳導(dǎo)更喜歡這種普通人題材。我們這幾個主創(chuàng)沒有一個女的,就是一幫大老爺們兒拍了一個婦女的故事,這證明我們都是好男人。我們在一起也在討論,比如說我們到底要關(guān)注誰,因為只有在醫(yī)院或生老病死這種極端情況下,才能真正反映出人性最真最樸實的一面,不論好壞。好壞都是后人加的,包括你的道德標準,最真實的一面、最質(zhì)樸的一面一定在極端情況下容易表現(xiàn)出來。

　　問題5:我想問剪輯師,這個紀錄片拍了兩年,素材量大概有多少,取舍情況?

　　“剪輯這4個故事的過程就是撞墻的過程”

　　蕭汝冠:素材之多,我看得老眼昏花幾度想去撞墻,導(dǎo)演提供了完整的6個故事,我過濾掉剩下4個,你們看時覺得電影不太像紀錄片吧,我們當時決定的是就是要用劇情片方式拍這部《生門》,為什么電影里講述4個人物和其家庭的故事,因為100至110分鐘的電影,觀眾大概最多會記憶4個主要人物,多了就會失去對他們的專注力,情感被稀釋掉,所以我們挑了這4個故事組成電影。剪輯這4個故事的過程就是撞墻的過程,不過我們幾個男人花了這么長時間終于生下了《生門》這個孩子,雖然非常辛苦,但很值得。

　　我們正在制作一部電視劇,沒有看夠的可以在電視劇里得到滿足,一共12集。

　　問題6:我想問的是片中的4個家庭,大人、孩子現(xiàn)在過得怎么樣?

　　“我們盡可能做到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了”

　　戴年文:紀錄片也是文藝作品,我們拍攝時設(shè)定好講這段故事,講生門,講門里門外的故事,過后肯定還有很多事,如果我們繼續(xù)關(guān)注,就是關(guān)注人的一生,跟拍,也有這樣的紀錄片,但我們設(shè)定的就是,特定時間特定場景特定階段的故事,我和被拍攝者完成這樣一個藝術(shù)作品。至于拍攝介紹之后就沒有聯(lián)系,個別的人有聯(lián)系,大部分不再有聯(lián)系。

　　很多人關(guān)心他們的故事,問我們有沒有資助那個窮人,全靠我們幾個資助能救幾個人啊,如果我們這個電影能夠感動所有人來關(guān)注這樣的群體,關(guān)注早產(chǎn)兒,關(guān)注社會各階層間的不公允,關(guān)注到社會制度以及政府應(yīng)該關(guān)注到的事情,那我們是善莫大焉,但現(xiàn)在連這點也做不到。大家也看到了,導(dǎo)演本來今天想來,但昨天,他身體本來就弱,昨天影片上映排片不到1%,導(dǎo)演備受打擊,因為這個排片意味著很少人能看到這部電影,想贊助這些孩子,也就是咱們今天這幾十個人發(fā)發(fā)善心,救救他們,或者這里有政府官員,呼吁一下,但其他人是看不到的,那又怎么辦呢?沒辦法,我們每個人都盡可能做到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了。

　　問題7:我想問的是,假如沒有鏡頭拍攝,那個窮人的鄉(xiāng)親還會表現(xiàn)得那么相親相愛樂于助人,拿錢給他救急嗎?假如沒有鏡頭拍攝,李雙雙的丈夫還會掏一萬元搶救他們的孩子嗎?紀錄片一方面反映社會真實的一面,但一方面會不會濾掉一些真實的要素呢?

　　“他在掙扎,這就是現(xiàn)實”

　　戴年文:有鏡頭在還真實嗎?我想說,那怎么辦呢?反正我沒有干擾他們,你看到的一切沒有做假的痕跡,我已經(jīng)做到客觀了,你說他們內(nèi)心有沒有變化,我不知道啊。就跟今天一樣,我們在這兒討論這個問題,如果沒有這些觀眾,你問我的問題是不是這個問題呢?大家也不知道,所以,我們力爭做到真實,其他你沒辦法,沒有攝像機會怎樣?就這個個體而言,我不知道,我知道的是一個不爭的事實,每年的早產(chǎn)兒當中,不搶救或遺棄的,數(shù)量是非常大的,因為背負不起這個負擔,這是新聞?wù){(diào)查或社會層面都應(yīng)該關(guān)注的,就這個個體而言,在拍攝時,他在猶豫,他在糾結(jié),他在掙扎,這就是現(xiàn)實,而且這是事實,他確實交了錢去搶救孩子,我不知道沒有攝像機的話他會怎么樣。

　　問題8:這部電影非常真實,反映出很多社會問題,都知道現(xiàn)實主義題材的影片過審不容易,這部影片能上映,審查過程順利嗎?

　　“那條飛舞的龍,你不知道我覺得它有多好看”

　　戴年文:這個片子進影院有幾個難題,首先就是過審難,開始他們都說絕無可能過審,所以當看見龍標,當我看到那條飛舞的龍,你們不知道我覺得它有多好看,這個片子能過審是國家自信的加強,他們認為片子是正能量的,說的都是現(xiàn)實,所以很順利就過審了。敢不敢正視現(xiàn)實是一個國家是否有自信的表現(xiàn)。

　　問題9:這部電影除了過審難,還有什么困難?

　　“這就是他的一生……”

　　戴年文:過審難,排片難。好吧今天我就敞開聊。在網(wǎng)上買票看《生門》很難,要么是影院離你家很遠,要么是有一場放映,但時間是早上8:30,或者23:15,1%的排片還是這樣的放映時間,還有各種手法,比如把你的票放在VIP廳,告訴你要看一場《生門》票價180元,可是你看場其他電影只9.9元。我問為什么,人家說:“我們重視紀錄片啊。”還有捆綁銷售,把我們的跟別的電影捆綁在一起,說你要看《生門》,就得先把那部電影票也買了。影院是營利機構(gòu),會對電影有個預(yù)判,提前把場次安排好,我們也請影院經(jīng)理看《生門》,經(jīng)理說好看愛看,但他一個人不能包場,他天天在影院,他知道看電影的人主要是看熱鬧的,他判斷得很準,因為他說“即便排23:15不好,可是如果片子好,排到2點也有人看,老年人6點就起床,如果片子好,他們可以看8點場的。”我無言以對。

　　而且,資本的力量巨大,他們會把場次鎖死,“對不起,這個時間已經(jīng)被人買斷了”。所以我們想用其他的非政府的力量去和資本抗衡,是無能為力,大家怪有小目標的王先生,怪有名氣的某導(dǎo)演,其實都不合適,這就是市場,我們必須用《生門》里李主任說的話,“這人來我這兒了,她難,可是我得面對,接受挑戰(zhàn),要不然她沒有退路呀。”所以你說我們要是害怕,我們就不做了,那誰還做這件事呢?我們希望大家通過票款,通過點贊、打分,告訴影院你們愛看這部電影,如果這樣就足夠了。可是我們這個也沒等來。

　　我們沒什么可埋怨的,我的心態(tài)很平和,電影里李雙雙的孩子在世界上存活沒幾天就夭折了,但這就是他的一生,他沒有遺憾,他來到這個世界,可以說:“我來過了,我也有爸爸媽媽,甚至我還有電影里專門給我寫的一首歌。”有這么多人關(guān)心他,提問題時還會提到他,足夠了。《生門》這部電影也如此,可能存活時間不那么長,搶救他的人力量還不夠,或者技術(shù)還不夠,或者金錢不夠,但這也是他的一生,他精彩的一生。我相信,總有一天,《生門》這部電影,也會獲得所有人對他唱的一首歌,叫“媽媽愛你”。

　　問題10:做紀錄片很艱難,我對你們堅守紀錄片表示尊敬。

　　“和當媽媽比,我們不算什么”

　　戴年文:我們堅守紀錄片,也沒多偉大,您是當媽媽的,我們這些男人拍《生門》都是在向片中的那些媽媽以及生活里做過母親的人致敬,我們認為她們不容易,相比于懷一個孩子的疼痛以及要付出的,堅守一個紀錄片不算什么,和當媽媽比,我們不算什么。人的需求是多樣的,有人干那個,有人干這個,我們這群人就選擇了干這件事。生孩子不容易,我們就是那群女人,我們愿意去生孩子,愿意懷孕,愿意忍受痛苦,甚至被拉一刀,都愿意,有你們的支持,我們的堅守就更加有意義。

　　問題11:請問這部電影投資多少?

　　“他們愿意用親身經(jīng)歷,企圖去撬動這個狂歡的世界”

　　戴年文:問到我疼的地方了,前期投資600萬,后期宣發(fā)600萬,非常感謝所有投資人,前期是我投的,后期宣發(fā)投資人是上海唐德和蘇寧環(huán)球,但在巨大洪流里,1200萬元收回投資都遙不可及,大家都為幾十億的去喝彩,我們沒有辦法。我們曾經(jīng)聯(lián)系了國家的早產(chǎn)兒春苗基金會,我們想萬一電影掙錢,就把錢捐出去,一萬元可以使一個小孩得到一次生存的機會,但今天這個目標很難實現(xiàn),我們無能為力,現(xiàn)實很殘酷,但又現(xiàn)實。我們之前不想說這些,怕被人說我們用道德綁架去要求大家看電影,我們只希望做一個好的作品,能看這部關(guān)乎每一個人的電影。我不想對鏡頭再跪一次,我只想說我有我的悲哀,我有我的無奈。作為一個投資人,我已經(jīng)盡了我的最大努力,如果社會都麻木到了不關(guān)心自己,我又能怎么樣,下次還有這個機會做嗎?我們不是不會做娛樂片,我們把一個真實的東西,都能夠做到如此精彩,編點那些故事對我們這些人來說,不在話下。大家可以不致敬我們,但是應(yīng)該致敬那些被拍攝者,他們愿意用親身經(jīng)歷,企圖去撬動這個狂歡的世界,遺憾的是沒有做到,我們的付出無所謂,可惜的是這些被拍攝人的付出變成了一場空歡喜。因為他們自己不會從拍攝中得到任何好處,可是他們想通過拍攝,讓更多的和他們一樣的人去得到一些好處,但是這個愿望沒有實現(xiàn),這是大家的無奈,也是社會的無奈,這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。